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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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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夜,兩人就和衣躺著睡了,木板咯得人腰疼,東棠睡得怎麽樣不知道,反正楚憶就折騰了一晚上,翻來覆去靜不下心來。趕著日出的時候,他偷摸出去上廁所,才發現身邊的位置空蕩蕩的,東棠卻不知所蹤。

他揉著眼角緩緩摸索出來,外面的天才剛蒙蒙亮。清晨的陽光一如往常,要不是親身經歷,根本就無法想象昨晚上差點喪命於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。

朝陽照進山中,驅散一扇濃霧。附近偶爾傳來一陣鳥叫聲,不清脆也不響亮,帶著一絲決絕的哀啼,略顯無奈和沈重。

這鳥兒,估計是找不見自己的窩了。

他四處打量著,在昨晚上山洪暴發的崖邊上看見了東棠。那人背對著他就坐在哪兒,自有一股任由雨打風吹去,我自巍然不動的勢頭。

楚憶慢慢走近他身邊,才隱約看見那人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後背。東棠也察覺到身後的動靜,轉過頭來,兩人看著對方那副落魄、臟亂的樣子,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。

東棠笑著從地上攤出一片裝得滿滿的荷葉,“口幹了不?吃這個!”

楚憶也不拒絕,盤腿和人坐在一起,瞧著東棠變戲法似地打開包好的荷葉。

“你去哪兒摘的桑萢兒①?”他從荷葉中提起一顆黑紅相間的果實,卷進嘴裏,暢快地吸溜著手指,“還有刺萢兒②!哪兒搞的哦?”

東棠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,囫圇嚼著那草根,感受到嘴裏傳來的甘甜草汁兒,嘿嘿地傻笑著。

坐在高處往下看,山下哀鴻遍野,入目之內皆瘡痍。

雖然兩人早已經是捉襟見肘,遍體鱗傷,但卻好像絲毫沒受這些影響,恍如就跟往常一樣,坐在門口的早點攤上,享受著那一份平靜。

似乎只要有身邊這人陪著,在任何地方都能活得好好的。

山中升起了一片輕柔的霧霭,山巒似被塗抹上了一層乳白色。灰藍色的穹窿從頭頂開始,逐漸變亮,直至化成了與天邊接壤的縷縷青煙。

楚憶嘴裏塞滿了野果,汁水流得到處都是,整個嘴唇都被染成了烏黑色,胡亂地用手一抹,絲毫不在意現在的窘迫模樣了。

東棠吐出嘴裏嚼得碎爛的草根,又重新選了一根含著,撩起楚憶的衣服,瞅著他肚子上的傷疤,“你那兒沒事兒吧?”

“沒什麽的,小傷!”楚憶舍不得放下手裏的東西,就用胳膊肘把東棠撥開,不讓他瞧著自己那受傷的地方,免得被他小瞧了。

可東棠顯然註意到,那傷口處有些發白,已經開始化膿了。楚憶就忍著也不去管它,這都什麽時候了,想在乎這些幹嘛?

“要不,我們試試找路下山吧?”東棠皺著眉頭說。

楚憶滋了滋鼻子也不說話,只顧著把手上的野果解決了,從身邊扒拉出一塊石頭,順勢往昨晚上泥石流的位置丟過去。

那地方也就表面看著幹涸結實,實則內裏極其松軟。那快石頭不出幾秒鐘就陷阱了泥潭裏,不見了蹤跡。這附近唯一的出路,早已經被那條寬闊廣袤的泥流給截斷堵住了,就算東棠能從那過去,這山上不知還有多少像這樣的“陷阱”。

要真是掉進去,又沒人幫忙,那可真是十死無生了。

東棠瞪著眼睛幹著急,語氣也都帶著一絲焦作,“那怎麽辦啊?你……”

他話還沒說完,楚憶就猛地一擡頭,兀自把他嘴巴捂上,手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噤聲。

“噓!你聽!好像是……”東棠尖著耳朵,果然聽見路口那邊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。

“有人沒!餵!有人嗎?”

楚憶眼珠子軲轆轉著,“搜救隊的來了?”

幸虧那喊叫的人嗓門大,穿透力強,就站在小道路口朝裏面吼著,兩人也能面前聽到,急忙三兩下蹭起來,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見,還是揮舞著手大吼著。

“這邊!救命啊!這兒!”

叢林裏悉悉索索一陣響動,出來幾個穿著制服的人。楚憶和東棠隔著老遠就使勁兒吼著,幾個小孩兒聽見他倆的叫聲,也都從木屋裏出來,歡呼雀躍。

一名大漢隔空點了點人頭,一,二,三,四,五……正好五個呢,他也是高興地朝著對講機裏喊到,“找齊了,找齊了,全都好好的呢!調點人手過來!”

對講機那頭也是傳來了一陣歡呼聲。

搜救隊跨在洪流經過形成的泥潭,疊成了人梯,把孩子們挨個送過去,再起來,全都成了泥人了。

其中一人手中還提著個小書包,疲倦的語氣中卻固執地帶著一絲安慰人心的暖意,“這是你們誰的啊?”

楚憶跑過去接住自己那早已不成模樣的書包,乖乖地人道謝。

那大叔摸著他腦袋,笑道“真機靈的娃兒,要不是你這書包,我們還不曉得這邊有人嘞!”

楚憶笑著回應他,轉頭給了東棠一個眼色。那意思很明顯,你看,我說你那書包帶子不行吧。

幾個小孩兒隨即被送下了山。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,哪裏還瞞得住,幾位孩子的家長哭著把孩子摟進懷裏,癱坐在山腳下,泣不成聲。

東棠的父母,楚憶的爺爺奶奶也都俱在。兩小孩兒緊繃的神經這才有了絲松懈,差點在親人的懷裏直接失態了。楚憶看著東棠被他父母擁在懷裏,心裏著實有些不是滋味。

小孩兒心裏的某根弦被挑起了。

他其實心裏明白得很,他的爸媽不會也不可能因為這個趕回來,甚至,他們可能都不會知道自己差點就丟了性命。盡管這麽想著,心裏哪怕還是有一丁點期望,哪怕打個電話回來問問,也能讓他開心許久了。

奶奶把他貼緊了摟著,像是哄著小孩兒似的,“乖,不怕。”

楚憶擡起頭,眼神詢問的意思很明顯。

奶奶眼裏盡是無奈,“你爸爸媽媽工作正忙呢,接不了電話……別去打擾他們……楚憶乖。”

那一刻,小孩兒的心才算徹底沒了跳動,僵直地靠在爺爺的胸膛裏。好半響才有了“活過來”的跡象。

他擡眼看著身邊的爺爺奶奶,明白了一些道理。在這段人生路上,他們也給予了自己無私又無限的動力,在這個年紀所需要的東西,他其實並沒有比別人少。

楚憶打心裏似乎放下了某種固執的執念,撿起來的,是另一樣東西。

……

楚憶本來死活也不去醫院,耐不住奶奶的苦苦哀求。他說自己沒事兒,可奶奶看著邊上那被夾子夾傷的小孩兒,傷口觸目驚心,怎麽放得下心啊。

幾個人被送去醫院接受檢查。楚憶除了肚子上那點傷,其餘都沒什麽大礙,打了一針麻藥縫好,照樣活蹦亂跳了。

某個年輕醫生摸著東棠的手臂,義憤填膺地道,“又是哪個人隨便給你接的骨頭?手藝真不到家!”

楚憶隔著門口悄悄往後站了站,那心虛的模樣讓東棠瞧著直樂呵,手臂被醫生重新掰斷又接回去都意識到。那醫生還算熟練,速度急快,東棠還沒反應過來疼,骨頭就正好了。

幾個守候在外的警察等著做筆錄,把幾個人叫了過去。楚憶和東棠也是事後才了解到那天的情況。

但凡東棠沒去找人,那小孩兒可能已經失血過多死了。現在送進了醫院,還做著手術沒出來呢。但凡楚憶沒上山,搜救隊的人也不可能會發現那裏作為記號遺留的書包。找著人估計也是幾天後的事情了,那出岔子的情況可能更多。

這中間但凡有一環出了差錯,幾個孩子絕無可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兒。

楚憶和東棠就因為這事兒,非但沒受到處罰,反而還接受了表彰呢。

兩人經歷了這一系列的危險磨難,終究是平安無事回來了。大院兒裏的人看著他倆回來了,也都來安慰孩子們。幾天之後,兩人受了表彰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大院兒,出去的人無不誇讚這兩娃兒的聰明靈慧。

那年頭,能受到表彰,那可都是稀罕事兒啊。可作為當事人的兩小孩兒,卻完全不以為然。

楚憶才被奶奶逼著灌了一碗雞湯,趕忙溜出來找著人玩。

嚴浩和馬小川看著他倆像是見了不認識的人一般,四個人坐在黃桷樹下,嚴浩瞧著楚憶的肚子問道,“你那兒沒事兒了吧?”

楚憶想跟他開個玩笑,捂著肚子作妖,“穿腸爛肚了,喏,剛喝的雞湯,全從這裏流出來了,你看!”

嚴浩一手把這人推開,怪惡心人的!只有馬小川眼裏帶著欽佩和仰慕說:“你們兩個還真他媽帥耶!表揚都送家裏來了!”

東棠笑著看他們玩鬧。嚴浩無語,指著馬小川的腦袋,“這你都信啊!他倆什麽人你不知道嗎?要說東棠我還信!”他一指楚憶,“你說他也是去救人的,打死我都不信!”

“上次咱們被狗追!也不見他來救啊!”

“還有那次……你掉田坎下去了,他拉你了嗎?”

嚴浩對著人一通數落,楚憶不屑地瞥著他倆,轉眼看見東棠樂呵的模樣,才緩緩松了口氣,眨巴著眼睛對那人使眼色。

老子本來就不是去救人的!要不是你,誰他媽不要命了管這事兒啊!

東棠撓了撓腦袋。懂的,都知曉的。

他趁著上學沒遇見“外人”的時候,偷偷摸摸地挪到楚憶邊上,問他:“你肚子上真的好了吧?”

楚憶咬著豆漿袋子往上戳吸管,還一只手撩起衣服給他看。駭人的傷口處,還留著針線縫合的整整齊齊的印記。新肉覆上了皮面,雖然已經不見了危險,可肚子上爬了條蟲子,像個什麽樣子?也怪難看的。

“這……能長好嗎?以後不會就留疤了吧?”東棠擔憂地瞧著他肚子道。

楚憶扭了扭身體把衣服放下來,“大男人怕啥啊,留條疤而已咯!”

①桑萢兒:桑椹。

②刺萢兒:覆盆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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